心灵之教——访化学学院彭崇慧教授
言教听得到,身教看得到,心教感受得到。帮助学生塑造美好的心灵,使之成为积极向上、关爱他人的人,无疑是教育者们追求的境界。彭崇慧老师桃李满天下,是很多学生心目中的心灵导师,那应该是因为,她满怀激情、关怀他人、坦坦荡荡、默默奉献的为人处世之风,已成为学生们人生道路上的那盏明灯。
彭崇慧,ChongHui Peng,女,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。1934年生于重庆,1953年于重庆南开中学毕业并考入北京大学化学系,1957年留校,一直从事分析化学基础课教学工作,1992年退休。
01 /求学经历::
快字当头,时代先锋
彭崇慧老师1934年生于重庆,童年正是抗战时期,从小又体弱多病,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生活。父亲只上过小学,十四岁即去上海当学徒,历经世道艰难,所以发奋让孩子们上学读书。“孩子也都懂事,我们家里面兄弟姐妹7人,5人在重庆南开中学毕业(编者注:重庆南开中学建于1936年,是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先生创办的南开系列学校之一,学校因爱国和教学质量高而闻名),基本都上了大学,解放后成了三位教授,四位高工。”
抗战时期重庆多次遭到日寇狂轰滥炸,彭老师家搬到乡下亲戚家里躲避。“以前小学分初小跟高小,我因为战乱没念初小,在乡下的时候别人家里有家庭教师,我在那旁听了一段时间。到10岁的时候,家里说总得念个学校,就把我送到离家百里远的歌乐山的一个教会小学,因为我大姐在歌乐山那边一个药科专科学校上学,可以照顾我。学校管理极严格,早上一吹哨子就起床,再吹哨子要把被子叠好了,再吹哨子做锻炼,再吹哨子吃饭,再一吹就得马上停下碗筷。”
“刚开始我每天都吃不饱,肚子饿得咕咕叫。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,做什么事情都赶快。可以说我这一辈子就得益于快,什么事情到了我这儿马上做完,从不拖拉,我还可以同时做几件事情,无师自通地有时间管理概念。不但做事快,特别是上级有什么号召,我马上积极响应。一解放我就入团,入团以后我就当干部。中学的时候抗美援朝,我写血书要求参军。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我当团支部书记,并入了党,连后来下放劳动我都是抢着去。”
“我小学学习其实不太好,基础差,也不太爱学习,就喜欢唱歌。考初中前一个月,我三姐给我补习,主要是补数学,结果我数学考了满分,被重庆南开中学录取了。中学我的成绩就很好了,因为我特别认真,而且讲究学习效率。重庆南开中学的教学质量是非常高的,1953年我们150多人毕业,六十多人考到北京,十几个人到北大。”
“大学报化学是受我叔叔的影响,他留德的时候学的化学专业,还跟朱德一起照过相。我大姐二组上了药学系,大哥学化工,弟弟学生化,三姐是防化兵,原就读于南京大学的化学系,就二哥一个人跟化学不沾边。”
“到了北大,前三年我是团支部委员,那时支委会每天中午吃饭时都要一起研究、讨论班里同学情况,哪个生病了,哪个同学经济有困难,哪个同学学习上需要帮助等。那时大家集体荣誉感特别强,我们会尽量帮助学习有困难的同学,因为如果有人考试不及格,我们就当不了先进班集体。特别是我们上一级由于院系调整,学生基础参差不齐,有30多人留级到我们53级。我们级入学录取分数很高,成绩比较好,所以这30多个人是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,要保他们都及格。我们宁肯自己没有时间复习,也帮助同学。到四年级,我选了分析化学专业,还当上了团支部书记,就更忙了。1957年我毕业留校,在分析教研室工作。”
02/教书育人:
爱如潮水,从严治学
“毕业留校后我首先做助教,主要任务:上实验课,为分析化学课做辅导、批改作业。那时我经常深入到学生宿舍,给学习困难的学生补课、答疑,让他们能跟上学习进度。我还主动搬到学生宿舍住过一段时间,因此和学生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在我结婚时,学生还送来礼物。我这一辈子就是喜欢学生,看到他们就觉得很亲切!”
“文革期间,虽然招收了几届‘工农兵学员’,但教学极不正常。比如不让在课堂里教,要去工厂向工人师傅学。分析课搬到首钢分析实验室,向工人师傅学操作。我冒着风险,在工厂里找来黑板,暗地里给他们讲课,补基础,讲解理论知识。至今同学们提及此事,还说深深地感谢彭老师。在和同学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同时,我也和同学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毕业后直到现在,他们常来看望我,还给我庆祝六十、七十、八十岁生日。”
“文革后,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建立教学班子。本来作为高校老师,科研和教学都是必须要做的,但长期以来有种说法:搞科研是输入,搞教学是输岀,所以大家都愿意搞科研。有些搞教学的人是抱着‘我不下地狱、谁下地狱?’的观点接受教学工作的。但对我来说,我喜欢学生,就是喜欢搞教学。学院让张锡瑜先生挑选教学助手时,他选择了我,我很高兴!”
“当时分析教学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缺乏实用教材。文革前使用的教材是以我为主编写的讲义,当时我是助教,编写的内容实际是张先生讲课的总结,但随着时代发展,内容有点陈旧了。于是大家一起查文献、查看国外教材,然后作专题报告。我在组里作了‘酸碱平衡的处理’报告后,又在全国分析化学教师交流大会上报告,还受到好些学校邀请前去作专题报告,受到大家称赞。当时真是应接不暇!1980年我编写的《酸碱平衡的处理》、81年张先生和我合编的《络合滴定原理》先后在北大出版社出版,而后国内分析教材多以这两本小册子为主要参考书。不少学校分析老师纷纷来北大进修,81级上分析课时,就有来自吉林大学、山东大学等七个学校的分析教师。当时我们还让他们承担一些助教工作,比如批改作业。”
“而后在张先生指导下,仍以我为主将旧讲义修改并加入新的内容,编成了《定量化学分析简明教程》,于84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。此书于88年被国家教委评为优秀教材一等奖。作为第一作者,我获得政府特殊津贴。实际此书是在张先生亲自指导下完成的,也是他多年教学经验总结,理应由他作为第一作者,但张先生一再推辞,无奈我成了第一作者。”
“从79级开始,我承担讲大课任务,化学系每年学生人数在150到180之间。没有扩音器,我也不习惯用它。为让大教室学生都能听清楚,我讲课特别用劲,声音特大,因此我讲完课声音就哑了。” 同学对彭老师讲课的评价是重点突出、讲得清楚、生动、声音大,不会开小差,还得坐后排,因为前面有点震耳朵。
“讲课要深入浅出,多用图示之类直观形象的方法教学,而且要联系实际,加深印象。如讲数据处理一章中的有效数字时,我举报纸上表示某物成份含量有多高时,常写成含量为99.999%,有效数字达五位,这表示测定误差为十万分之一,意味着特别纯似的。实际化学法测定含量误差为0.1%,应该表示为99.9%。这实际是夸大宣传!又如医生根据化验报告做判断时也常出现问题,如血糖正常值是6.0,病者血糖达6.6时,有的医生就判断是糖尿病。其实用仪器查血糖误差有10-20%,测定值即使达7.2,也不一定有问题,这会吓到病人!这都是对数据处理缺乏了解的表现。”
“教学要严格要求,从严管理,考试要有一定难度,区别好、差,不让分数贬值,我总是将学生平均分数控制在80分左右,特别要防止考试作弊。84级考试时,我提前了解到有个学生爱作弊,考试时我就一直盯着他。考完后他向同学说‘彭老师真厉害,眼睛一直瞧着我’,结果真是不及格。而后我给他辅导,补考及格了。毕业后回校聚会见到我时道歉说‘彭老师,真不好意思!’”
“我讲大课,自己辅导答疑,还亲自改作业。在他们上实验课时发给他们,并作点评,因此我对学生比较熟悉。文革后学生水平高,但也有因各种原因影响学习的。如86级一个学生是学校体育代表队员,因受伤不能来上课,我便到她家(地质学院)给她补课,让她能跟上进度。”
“化学系历来重视实验课教学,分析实验要求更高。操作规范、桌面整洁,洗玻璃仪器不能挂水、测定结果如实记录,养成好习惯,受益一辈子。文革后带实验课的老师多是刚大学毕业的研究生,在上岗前我要亲自培训他们两周,让他们将所有实验做一遍,不合格不能上岗。曾有一位来自协和医学院的研究生,培训结果未通过,不予上岗带实验课。有系里老师说‘彭老师真厉害,硕士生还不能带实验课?’。我还在上实验课时去检查老师,考察学生。后来我去美国见到学生们时,他们都感谢北大对他们实验的严格要求,说在北大养成了良好的实验操作习惯,受益匪浅!”
“我喜欢教学工作,那是因为我喜欢学生。学生年轻、单纯、有朝气,和他们在一起,特别轻松、愉快,心会永远年轻!能和学生交朋友,得到他们的爱戴,那是最幸福的事!如前所述,从最初做助教开始,到文革中的工农兵学员,特别是文革后十余年的教学工作中,我和学生们关系都是非常亲切的。而在我退休后的一长段时间里,和所有这些学生的关系非但没有淡漠,反而更上一层楼。”
“热爱学生,要善于发现他们的优点,鼓励他们前进,我在课上常表扬那些善于钻研、成绩好的学生,同时也不忘表扬那些成绩不太好但很用功的同学,在课下和他们交心。过年过节时,经常会有学生来我家,我就给他们做好吃的。每年元旦前的学生晚会(这天是我儿子生日,我总是匆匆赶着吃完去参加学生聚会),我都会去到各个班级给大家助兴,我表演的《我在北京天安门》和《小小螺丝帽》总是赢得学生们热烈的掌声。在欢乐的气氛中,我深深地感到师生间距离缩短了,我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。”
“以前手机还没普及的时候,每当元旦快来临之时,我都会收到上百张的贺卡。那些真诚热情的话语让我久久不能平静,好似一股幸福的暖流在胸中激荡!下面摘录一二:”
“在我十五年学校生活所遇到过的老师中,您是最有个性、最关心学生的,我在您身上学到了比化学更重要的东西——怎样做人。”
“您上课精彩的讲解,实验课的严格要求,对我们的谆谆教导,慈母般的关怀,还有您亲手做的点心……这一切构成了美好回忆。我上学能碰到您这样好的老师是我三生有幸,今后无论在哪里,每当新年钟声响起,我都会为您祈祷,愿您永远健康如意。”
“退休了,特别是我爱人去世后,我有充分的时间接触学生。我去过国内好多地方,每到一处,学生们都要开欢迎会迎接我,这同时也是大家聚会的机会。举2021年在苏州的大聚会为例,当时我在上海,开始是苏州的江必旺(84级)和袁建栋(88级)邀我去苏州。邵宏伟(84级,北京大学苏州校友会秘书长)知道后发布通知,称彭老师将来苏州,要开欢迎会,谁要参加请报名。结果有近百名学生报名!当时正是新冠疫情期间,若发生事故怎么办?我好担心!最后还是举行了,我真感动不已!学生送给我的书法作品上写:学贵得师,更贵得母。这真是给予我作为老师的最高荣誉!”
“我六次去美国探亲,从西部入境、向北、向东、向南,最后看我儿子,实际上前面占了绝大部分时间,儿子说这哪是探亲?是看望学生吧!我所见到的学生达数百人之多!每次聚会那热烈的场面让我好感动:不少学生是从远处赶来,会上那热情洋溢的、充满感激之情的发言,让我终生难忘!我好像当老师还没当够,当场还出考题考他们。都过去二、三十年了,他们还都答对了,北大学生就是棒!应学生邀请,我还去一些同学家中去,亲眼看到他们的幸福生活,我更感高兴!实际上大都是我每到一地,都是学生接送,还住学生家里,好谢谢同学们啊!”
“每次聚会后,我都会将照片整理,做成各种图片和PPS,发到群里,这样在国内外各地的同学们都能看到。他们非常高兴,向我致谢,说‘感谢彭老师把我们联在一起了!’我还给同学们制作了‘今昔照片PPS’。我去学校档案室翻拍了同学们的入学照,加上他们的近照,两者置于北大美丽的校景图片上,加上同学们在校和毕业后的聚会照,再配上音乐,做成一个PPS。每班一个PPS,每年级五个PPS。72、74级缺入学照,我就将个人照放一起做成了‘全级福’。”
“我参加了十多个学生群,看到有学生有成就、喜事,就用他(她)的照片做出贺卡祝贺。我还保留了同学们的地址,有人还常向我打听化学系其它年级同学的情况或地址。曾有个85级学生在休斯顿去逝了,当地一位83级同学告诉我,请我通知85级同学。2010年化学系在上海召开校友聚会,那一百多同学的名单和地址是我提供的。我也参加了聚会,还分别和各年级同学合影。”
“我已89岁了,可身体和思维都很好,别人问是什么原因?我总是说因为我心态好,始终生活在师生欢乐的海洋中。因此在和学生聚会或群聊时,我都要感谢我的学生们,我还会说‘若有下一辈子,我还当老师!’最近85级群聊时,我又说了类似的话,同学们纷纷表示‘我们还当您学生!’”。
03 / 为人处事:
一身正气,广结善缘
分析化学教学组具有非常好的教学传承,是团结、互助、一代帮一代的团队。这首先归功于张锡瑜教授。他毕业于西南联大,是国内分析界前辈,国内同业非常敬重他,经常有人来向他求教。他是那种传统的羞于谈功利的纯粹学者,生活十分简朴,一次在大讲堂(以前的大饭厅)开教授会,门卫以为他是工地的工人,差点没让他进去。
“张先生治学严谨,特别认真,经常备课至深夜。他对我们非常关心,将他的经验亳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。特别是对我,付出了更多心血。在全国分析同业会上,他总是将我推到前面。他手把手地教我、帮我修改教材。如前所述,我们的教材实际上是他多年教学经验的总结,但在署名时,他一再推让,只答应当最后一名作者。”
“受张先生影响,我也重视年轻人的培养,让他们挑大梁。我认准了李克安作接班人,他不仅业务好、能力强,且学风正。在给89级上分析课时,我坚持让他一人讲,我当助教。他一再推辞,我说‘你在上面讲,我在下面听,更便于帮助你。’事实证明李克安是一位很好的老师,深受同学欢迎。”
“如今分析教学已传了四代了,都是一代帮一代。目前的教材是代代加以修改增添的成果,已是第四版了,那是我们集体劳动的结晶!我们是长期相互关心帮助的好团队。分析课的老师都是非常关心学生的,一直深受学生的敬爱。他们也非常关心我,每当过年、节日和我生日,总要看望我,给我祝寿。平时对我生活也是特别关心照顾,即使目前我住到郊区老年公寓,仍然如此,我好感动啊!”
彭老师不仅在学生中有很大声望,对朋友、教研室同事等也是一片热忱。她特喜欢给别人庆祝生日,1962年她给教研室五位同事办了五十岁生日祝贺聚会,为此还在文革中受到了批判。但文革后她还是坚持给教研室每位过整寿的朋友庆祝生日。“分析教研室”改为“分析研究所”后,原教研室成员陆续退休了,为加强朋友间联系,彭老师最近逐个看望了在京的朋友并拍照,做成“健在的分析教研室朋友们”图片,加上以前她做的“去世老师”图片,以及她做的“我们的分析教研室”PPS,编成专辑,发给大家作纪念。
彭老师不仅在工作上競競业业,乐于助人,为家庭也付出了很多。她的爱人李标国教授为稀土分离做出了很大贡献。徐光宪院士提出“串级萃取理论”,而后根据实验结果找出稀土分离的方法,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,获国家最高科技奖。但在八十年代,徐先生年岁己高,不便下厂,是李标国教授前后带领十多位大学生、研究生到工厂去做实验。李老师长年驻守在工厂,根据徐先生的串级理论,指导学生、改进工艺。他不断地往返于学校和工厂间,向徐先生汇报工作进程,听取徐先生指示。在彭老师搬家时,李老师半年未回,还是学生们帮助搬的。他们转战全国东、南、西、北各稀土工厂,帮助建立、调试生产流程,十分辛苦。李老师身体不好,转氨酶指标一直不正常,但始终抱病工作。李老师的工作获得诸多项奖:国家自然科学集体奖、个人获得亚州化学学会颁发的“经济发展贡献奖”、“全国和北京的优秀教师和先进科研工作者”等等,还获得“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”称号。但李老师终因过度劳累,最后脑溢血倒在江苏沥阳稀土厂的现场。为此,彭老师提前退休照顾他十五年,直到2007年李老师去世。
因儿女都不在身边,彭老师于2021年搬到北京市昌平区的金手杖老年公寓。彭老师古道热肠,她怀着满腔热情对待每一位朋友:组织年、节聚会,给朋友们过生日。所以她走到哪里,哪里就有欢声笑语,每个朋友都爱在她身边。即使在新冠疫情期间,仍有不少学生来看望她。今年疫情好转,九个月里就有40多位学生来看望。来的客人们除了感受到彭老师阳光般的关爱,还会享受到美食:酒酿鸡蛋小丸子、杏仁豆腐、椰奶西米露便是她的杰作,大家赞不绝口。彭老师虽年近九十,生活仍然充实、愉快,脸色红润、快言快语、中气十足。行动起来还是风风火火,这是她老人家的福,学生们的福,也是北大的福!
非常凑巧的是,我们在访问彭老师时,正好一位颇有雅趣的邻居来给彭老师送了一幅诗配画作为生日礼物,我们以此作为本文的结尾。
采访记者 | 郭九苓、高珍、王颖霞、裴坚
录音整理 | 郭九苓
图文排版 | 祝晨旭
文字编辑 | 郭九苓、彭崇慧
审核 | 彭崇慧、高珍